清晨五点的火车站总是浸在薄雾里,铁轨的轰鸣声像未醒的巨兽,枕木间渗出潮湿的青苔气息。我攥着车票站在月台边缘,看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,终于明白父亲说的"在路上"从来不是地理坐标的移动,而是某种生命姿态的觉醒。
车窗外的风景在晨雾中时隐时现,像被揉皱的旧地图。当列车驶入盘山道,隧道口突然涌出的风裹挟着松针与泥土的气息,让我想起去年在秦岭徒步时遇见的护林员老张。他背着二十斤重的工具包在悬崖边标记树苗,说山里的路是松鼠用尾巴扫出来的。"每道车辙都是新的故事。"他往我手里塞了颗野山栗,果壳在掌心硌得发烫。此刻铁轨两侧的野蔷薇正攀着铁丝网生长,破碎的花瓣簌簌落在铁轨缝隙里,仿佛无数个未完成的旅程在此刻绽放。
第七个隧道出口,阳光突然变得锋利。我看见三个背着登山包的年轻人蹲在道旁煮泡面,他们脚边散落着被雨水泡皱的地图。领头的男生正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等高线,说这是他们第三次尝试穿越无人区。"上回走散了,这回给每人买了双防滑靴。"他咧嘴笑着,面汤溅在结痂的膝盖上。远处山脊线上,朝圣者的转经筒在风里发出细碎的响动,他们用牦牛毛绳串起的玛尼堆,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。
暮色降临时分,列车停靠在群山环抱的小站。卖烤红薯的老妪掀开铁皮盖,糖渍的甜香混着煤油味扑面而来。她布满裂痕的手指划过车票:"闺女,去省城考大学?"我摇摇头,掏出父亲临行前塞给我的牛皮本,泛黄的纸页里夹着半张泛黄的车票——十五年前父亲也是在这里上车,前往西北支教。老妪的皱纹突然泛起水光,她颤巍巍从围裙口袋掏出颗水果糖,纸包上印着褪色的"青藏铁路"字样。
夜色渐浓时,邻座老人突然开口:"年轻人,知道为什么铁轨要铺成双线吗?"他摩挲着茶杯上的牡丹花纹,"一条是去,一条是回。"月光漫过车窗,照见铁轨尽头若隐若现的信号灯,像永不熄灭的守望。我想起在敦煌戈壁见过的驼队,那些用脚步丈量丝路的商旅,他们留下的不是路标,而是沙粒中嵌着的贝壳与箭镞。
当晨曦再次染红天际,我站在出站口回望。城市的天际线正在晨雾中苏醒,而铁轨已延伸向更远的群山。背包里的野山栗早已发芽,细嫩的绿芽顶开果壳,在掌心撑开一片新生的天空。父亲在牛皮本最后一页新添的句子在晨光中微微发亮:"所有未抵达的远方,都是出发时的倒影。"
暮色里的老妪仍在车站门口卖烤红薯,糖渍的甜香与记忆里的味道重叠。我忽然明白,所谓"在路上"从来不是单程票,而是每个脚印与陌生人相遇的瞬间,是野蔷薇在铁轨缝隙里倔强生长的姿态,是父亲那本永远向光敞开的牛皮本,以及在无数个晨昏交替时,我们始终怀揣的、对未知的温柔凝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