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未散时，荷塘已浸在一片琉璃色里。露珠沿着荷叶的叶脉滚落，在水面敲出细碎的清响，惊醒了蜷缩在睡莲叶底的蜻蜓。我总爱在这时撑一柄竹骨纸伞，踩着湿润的田埂往东头去，看晨曦如何将整片荷叶染成翡翠色。

正午的太阳像枚滚烫的铜镜，把荷叶上的水珠都蒸腾起来。蜻蜓不再在叶底打盹，而是绕着水面盘旋，翅膀掠过的地方，涟漪便漾开层层叠叠的绿浪。此时荷塘成了个巨大的蒸笼，蒸腾的水汽裹着荷香，顺着鼻尖钻进肺腑。采莲人摇着木桨划过，船头溅起的水花里，浮着几瓣被揉碎的粉荷，像散落的胭脂点在碧玉盘上。

暮色四合时，荷塘又换了模样。残阳把水面切割成细碎的金箔，晚风掠过时，整片荷叶便翻涌成流动的绸缎。归巢的鸟儿掠过水面，翅膀尖沾着几滴将落未落的夕照。我常坐在老柳树下，看萤火虫从荷叶边缘一粒粒亮起来，恍若银河坠入人间。老柳条垂在水面，偶尔拂过睡莲的裙裾，惊醒了蜷在莲蓬里的露珠，它便顺着叶脉滚到我的掌心，凉得像块刚从井里捞出的青玉。

这样的日子在夏至前后的二十天里循环往复。荷叶由卷边到舒展，莲蓬从青涩到饱满，连塘边的芦苇都悄悄拔高了半尺。采莲人用草绳扎起两串莲蓬，沉甸甸地压弯了竹篮的提手。他们说每朵荷花都是天上的仙子遗落的裙裾，莲蓬里藏着月亮的碎屑，这倒让我想起儿时在荷叶下捉迷藏的往事——总以为躲进荷叶丛就能躲过大人的呼唤，却不知每片荷叶都成了偷窥者。

直到某个暴雨突至的黄昏，我看见荷塘换了模样。狂风撕扯着荷叶，暴雨砸得水面白茫茫一片。采莲人慌忙收起竹篙，却见雨幕中仍有几支残荷倔强地挺立着，淋得透湿的荷叶在风中翻飞，像无数只折翼的白蝶。这场风雨过后，塘边老柳的枝桠上缠满了断线风筝般的枯荷梗，在秋阳下泛着暗哑的光泽。

如今再经过荷塘，常会看见几个孩童蹲在塘边。他们用树枝拨弄浮萍，看孑然一身的荷叶漂远，又追着那片残荷跑。有次遇见他们用狗尾草编出歪歪扭扭的莲舟，载着几颗鹅卵石在水面晃荡。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长过荷塘，长过田埂，仿佛要一直延伸到那些被风雨折断的荷叶梗上。

暮色渐浓时，塘边芦苇沙沙作响。我忽然明白，荷塘从来不只是荷花的天下。它见证过采莲人的竹篙划破水面的声响，收藏过蜻蜓翅膀掠过的痕迹，也记住了暴雨中折断的枯梗如何将根须深深扎进淤泥。就像那些被风雨打落的花瓣，最终都会化作春泥，滋养着来年新生的荷叶。

荷叶依旧年复一年地开谢，塘水依旧年复一年地涨落。只是当我们学会用孩子的眼睛看世界时，才会懂得每片飘零的荷叶里，都藏着整个夏天的秘密。那些被风吹散的荷香，那些被雨打湿的倒影，都在提醒我们：生命最美的姿态，或许就是即使被风雨打落，也要把根须深深扎进时光的土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