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穿透梧桐叶的间隙,我总爱坐在老宅的青石台阶上,看阳光在青苔斑驳的砖缝间流淌。祖父留下的紫砂壶里泡着隔年的普洱,茶汤在杯中沉浮,氤氲出人生百味的况味。这方寸之间的茶汤,恰似我们跌宕起伏的岁月,苦涩与回甘交织,咸鲜与醇厚并存,最终在时光的沉淀中酿成生命的琥珀。
童年的味道是裹着糖霜的棉花糖。记得七岁那年的除夕,全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包饺子。母亲将面团揉成雪白的云朵,父亲捏出形态各异的动物,而我总把面剂子捏成歪歪扭扭的船形。当热气腾腾的饺子在沸水中沉浮时,姑父变魔术般端出青花瓷盘,里面盛着用红曲米染就的糖画,晶莹剔透的糖浆里凝固着十二生肖。那时的甜是具象的,是舌尖触到糖画时泛起的涟漪,是长辈眼中闪烁的笑意,是屋檐下悬着的红灯笼映在窗棂上的暖色。这些简单的甜蜜,如同老宅天井里那株枇杷树,春来开花,冬日落果,年复一年重复着生命的韵律。
青春的滋味是刚拆封的咖啡豆。高考前夜,我捧着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》在台灯下疾书,咖啡罐在书桌角落沉默地伫立。父亲悄悄将研磨机调至最细的档位,深褐色的液体注入白瓷杯时,苦涩与醇香在舌尖短兵相接。那时的人生像未滤尽的咖啡,酸涩的涩感直冲鼻腔,却在回甘中渗出微甜。同桌阿宁因数学竞赛失利撕碎试卷,却在晨跑时告诉我:"你看,被揉皱的纸团里还能长出新的芽。"这句话如同咖啡杯底的余韵,教会我苦涩终将沉淀为生命的底色。
中年的况味是老宅天井里的青苔。工作五年后回到故乡,发现那株枇杷树被台风折断,断口处却冒出细弱的枝桠。祖父留下的紫砂壶在阁楼蒙尘,壶身裂纹里渗入的茶垢,倒像是岁月馈赠的勋章。母亲在厨房翻炒着新摘的野菜,铁锅与铲子的碰撞声里,我忽然读懂了她眼角的细纹——那些被生活揉皱的岁月,在某个清晨化作晨雾般的存在。此刻的咸鲜,是父亲在工地摔伤后,仍坚持每天清晨熬煮的盐水;是母亲把拆迁补偿款换成枇杷树苗时,指尖沾染的泥土腥气。
暮年的回甘是紫砂壶中的老茶。去年深秋再访老宅,发现那株枇杷树已亭亭如盖,父亲用青砖围出树池,池底铺满当年摔碎的茶盏碎片。祖父的紫砂壶里泡着三十年陈化的普洱,茶汤在壶腹中流转,泛起琥珀色的光晕。苏轼"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"的词句,突然在茶香中有了具象。此刻的甘冽,是祖父临终前握着我的手,用颤抖的指尖在石桌上写下的"知味";是父亲在树池边教我养壶,说"养壶如养心,要耐得住空寂"的箴言。
暮色渐浓时,我端起紫砂壶啜饮茶汤。茶汤入口的瞬间,苦涩与甘甜在喉间碰撞,咸鲜与回甘在舌尖流转,恍若人生百味的全息投影。原来那些以为过不去的坎,终将成为茶汤里的沉淀;那些以为消散的温暖,早已化作回甘的余韵。就像这把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紫砂壶,壶身裂纹间渗入的茶垢,恰是生命最珍贵的包浆。
蝉鸣渐歇,月光爬上青石台阶。我轻轻擦拭着壶身,忽然明白人生本无固定滋味,而是所有经历在时光窖藏中发酵的化学反应。那些苦涩的沉淀、酸涩的转化、咸鲜的淬炼,最终都成了茶汤里绵长的回甘。这或许就是祖父留下的那把紫砂壶教会我的事——真正的知味,不在于尝尽天下珍馐,而在于懂得在时光的陶罐里,将所有的滋味酿成生命的佳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