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推开窗时，总能看到灰蓝的天幕下飘着细碎的梧桐叶。这些叶子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，像被谁撒了一把碎金。北京秋天是带着凉意的，但凉意里裹着糖炒栗子的焦香，混着糖葫芦的酸甜，还有烤鸭油脂滴落的滋滋声，在胡同深处此起彼伏。

香山红叶总在十月上旬开始染红。我常去后山抄近路，踩着松针铺就的小径往山顶走。沿途的枫树像被泼了朱砂，银杏叶在风中翻飞成金色的蝴蝶。记得去年深秋遇见几位写生的美院学生，他们支起画板在枫林里静坐，颜料盒里的赭石色与朱砂红被阳光蒸腾，化作宣纸上的层层叠叠。山腰处藏着半截废弃的铁路枕木，铁轨旁的野菊开得不管不顾，细碎的白花在风里摇晃，仿佛在等待南下的列车。

胡同里的秋天藏着更多生活况味。前院王大爷的柿子树结满灯笼似的果实，总被邻居孩子们摘走几颗。他佝偻着腰给树干刷白漆时，会教小孙子辨认不同品种的柿子："青虎纹的能存到冬，磨盘大的甜得发腻。"院墙根下，李奶奶的茉莉花坛里钻出几株野薄荷，她总把薄荷叶包进糯米纸，说是"冰糖人的消食片"。这些细碎的日常，被秋风卷着晒过太阳的槐花香气，酿成胡同特有的秋日蜜。

秋分后的天气变得像琉璃瓦上的霜，早晚能看见白雾在护城河边游荡。故宫的琉璃瓦褪去夏日的翠色，显出深铜的质感，檐角蹲着的脊兽在暮色里泛着青光。我常在角楼下的石阶上写生，看夕阳把太和殿的影子拉得老长。穿汉服的姑娘举着团扇走过，裙裾扫过金水桥的倒影，惊起几片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落。暮色渐浓时，角楼飞檐上的脊兽突然亮起灯，暖黄的光晕里，仿佛能听见六百年前工匠们敲打铜钉的叮当声。

中秋前夜，老舍茶馆的评弹声会提前半个时辰响起。茶客们捧着青瓷盖碗，听弦子声里飘出"一叶知秋"的词句。穿长衫的先生摇着折扇，给年轻游客讲"燕京八景"里的秋色："西山红叶，玉泉山泉，秋水共长天一色..."窗外的月亮渐渐爬上景山，把中轴线上的建筑都镀上银边。茶馆后厨飘来糖炒栗子的香气，混着桂花酿的甜腻，在深秋的夜色里酿成醉人的酒。

霜降那天，我遇见在什刹海写生的法国画家皮埃尔。他指着湖面结出的薄冰说："你们中国人把秋天画得像糖画，连冷都甜。"我笑着指给他看柳树根部的青苔，那些在寒露后愈发鲜亮的绒毛，是秋天写给大地的最后情书。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冰面上，像两片即将坠落的梧桐叶，却在这片土地的脉络里找到了永恒的归处。

暮色四合时，胡同里飘起糖炒栗子的吆喝声。我蹲在青石板上剥开一颗栗子，烫得直哈气，甜糯的果肉却烫得人心里发暖。远处CBD的玻璃幕墙倒映着最后一线天光，传统与现代的秋色在护城河两岸奇妙地交融。或许北京的秋天本就是如此矛盾又和谐的存在——既有香山红叶的壮阔，也有胡同里晒柿子的闲适；既能在故宫檐角触摸六百年的光阴，也能在咖啡杯里啜饮异国的晨光。当第一片银杏叶飘落在景山万春亭的汉白玉栏杆上，我知道，这个城市的秋天正在用最温柔的方式，把夏日的炽烈酿成陈年的酒，等待来年再启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