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夜蝉鸣渐弱时,我总习惯在书桌前静坐。台灯在稿纸上投下暖黄的光晕,却照不亮书架第三层那个褪色的铁皮盒。盒盖上用蓝漆写着"1998",边缘已经斑驳,像被岁月啃噬过的旧糖纸。每当指尖触到盒底泛黄的纸条,那些被时光揉皱的对话便在记忆里重新舒展。
十岁那年的雨季格外漫长。母亲总在凌晨三点起身查看我是否安睡,她布满茧子的手轻手轻脚推开房门,在床边站成一道剪影。我至今记得她围裙口袋里露出的半截温度计,记得她用棉签蘸温水擦拭我高烧的额头,记得她将退烧药片碾碎混进米糊。那晚我假装熟睡,听着瓷勺与碗沿碰撞的清脆声响,看着她佝偻的脊背在月光下慢慢佝偻成问号。直到清晨护士来换药,我才知道她整夜守在床边,连止痛片都数着时间服用。
铁皮盒里压着张1999年的病历,边角被摩挲得发软。父亲在工地摔断肋骨那段时间,我总在数学课上走神。直到某天课间操,看见他拄着木棍在操场边咳嗽,白衬衫后背洇开大片汗渍。那天傍晚他蹲在院墙根修理自行车,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我鬼使神差地递上温好的枇杷膏,他手一抖,玻璃瓶摔碎在青石板上。黏稠的药汁渗进砖缝,像某种无声的道歉。
铁皮盒第三层藏着半本未写完的日记。2003年非典期间,我因接触感染者被隔离在酒店。消毒水的气味在鼻腔里横冲直撞,手机屏幕在黑暗中明明灭灭。父亲每天清晨六点准时发来语音:"今天给你带了枇杷膏,记得..."每个句号都像被掐断的弦。直到解隔离那天,我在行李箱夹层发现二十七张手写便签,每张都画着歪歪扭扭的太阳。原来他每天记录的不仅是送药时间,更是我窗台上的绿萝抽出了第七片新叶。
盒底压着张泛黄的微信截图,2018年春节。表妹在家族群里发来视频,镜头晃动着拍到我父亲在厨房剁排骨。他总说"年轻人忙,别打扰",却把我的最爱悄悄塞进行李箱。视频最后定格在他偷偷往我包里塞红包时,被母亲抓个正着。像素点里的笑纹比任何语言都生动,像一串未说出口的"记得按时吃饭"。
去年深秋整理旧物,铁皮盒突然变得沉甸甸的。翻出张2005年的电影票根,背面是父亲用铅笔写的:"《暖春》看到一半,女儿说困了就先睡。"原来那个声称"不善于表达"的男人,早已在记忆里埋下无数未寄出的信笺。我开始在清晨五点准时叫醒父母,看他们惊慌失措中泛红的眼角;学会在视频通话时把镜头转向餐桌,记录他们夹菜时颤抖的筷子。
铁皮盒如今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,盒盖内侧贴着张便利贴:"沉默的茧终会破开。"上周陪父亲复查,他忽然说:"当年你总说'别吵醒你妈',其实她每天半夜都醒来看你。"夕阳透过百叶窗在他白发上跳跃,我突然想起铁皮盒里那张2000年的全家福。照片边缘有道裂痕,像时光在我们之间划出的银河。
此刻台灯的光晕里,我轻轻抚摸盒底那些褶皱的纸条。它们不再是被尘封的往事,而是正在生长的年轮。窗外的玉兰树沙沙作响,我知道今夜父母不会起夜,也不会在厨房反复确认我是否安睡。但当我放下笔,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,会准时跳出母亲发来的语音:"今天给你炖了雪梨汤,记得..."这次我决定不再等句号,而是说:"妈,我这就回来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