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清晨，露水还挂在狗尾草尖上，村口的石桥已经泛起粼粼波光。我蹲在田埂边看老张头撒下一把种子，金黄的油菜花种子打着旋儿落在湿润的泥土里，像给青灰色的土地绣上几道金线。远处山峦叠嶂，近处稻田翻涌着翡翠般的光泽，几只白鹭掠过水田，翅膀拍碎了倒映在水面上的云影。

沿着青石板路往村东走，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。树皮皲裂的横纹里嵌着几代人的刻痕，最深处那道歪歪扭扭的"王二虎"字样，据说是光绪年间留下的。树下支着竹床的老汉眯着眼晒太阳，手里纳的千层底布鞋针脚细密，针尖偶尔戳破指尖，血珠渗进泛黄的蓝布衫，和阳光晒出的盐渍混成斑驳的图案。穿靛蓝布衫的妇人挎着竹篮经过，篮里新摘的枇杷还沾着晨露，她笑着递给我半个，酸甜汁水顺着指缝滴在石板上，惊醒了趴在青苔上的蜗牛。

村西头的小溪是条活水，溪底铺满鹅卵石，涨水时像撒了把水晶珠子。孩子们赤着脚在浅滩上追逐，水花溅起时惊散了芦苇丛里的白鹭。对岸的茶田层层叠叠，采茶女背着竹篓穿行其间，葱绿蓑衣被风鼓起，像朵会走动的山茶。她们指尖翻飞的动作带着韵律，茶篓里嫩芽蜷曲如初生的婴儿，叶脉里还凝着昨夜的星子。

秋分那天，整个村子都浸在稻香里。晒谷场上的稻谷堆成小山，金黄的波浪从山脚一直铺到天际。阿婆们戴着草帽晒豆子，竹匾里的蚕豆像小粒的玛瑙，偶尔有麻雀偷袭，她们就挥动蒲扇驱赶，扇叶划出的弧线里藏着半世纪前的歌谣。傍晚时分，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窗棂升起，水墨画般的烟霭缠绕着老屋的飞檐，在暮色中勾出黛青色的轮廓。

腊月里最暖和的是村东的晒谷场。孩子们在雪地里堆雪人，红萝卜鼻子冻得通红，纽扣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微光。大人们围着火塘煨红薯，火光照亮了墙上褪色的年画，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，爆开的火星像撒在夜空里的碎钻。守岁的长夜里，九十岁的赵爷爷用烟斗讲着"牛郎织女"，他的皱纹里藏着整个银河系的传说，烟斗里的火星明明灭灭，映着窗纸上剪出的窗花。

春分时节再访，发现村口的老井旁多了座青石碑，碑文记载着百年前村民共同开凿水渠的事迹。井栏上垂落的野蔷薇开得正好，花影落在石碑斑驳的刻痕上，仿佛给往事镀了层新绿。穿汉服的姑娘们举着手机在古桥拍照，她们裙裾上的流苏拂过石狮子，惊醒了沉睡百年的石雕眼睛。

暮色四合时，炊烟与晚霞在空中交织成淡紫色的绸缎。归巢的麻雀在檐角蹦跳，翅膀拍落几片槐花，落在我的笔记本上。远山轮廓渐渐模糊，像被揉碎的宣纸浸在墨汁里。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，稻田会再次泛起翡翠色的波浪，晒谷场上的稻穗会继续低垂成金色的波浪，而那些关于土地与光阴的故事，永远会在老槐树的年轮里继续生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