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阳光斜斜地洒进阁楼,我蹲在褪色的樟木箱前,指尖触到箱底叠得方正的蓝布包。布包表面磨得发白,边角处还沾着几星墨渍,像是被时光浸染过的旧信笺。当布包里滑落出一张泛黄的宣纸时,记忆突然被某种温热的触感攥住——那是外婆教我写毛笔字时,总别在鬓角的那支银簪。
那年我七岁,刚上小学的暑假被外婆接回乡下。她住的老屋是青砖灰瓦的院落,天井里种着两株老槐树,树影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棋盘格。清晨的露水还没散尽,外婆就会摇着蒲扇带我到后院练字。她教我握笔的姿势像教雏燕学飞,用枯瘦的指尖包住我的小手:"手腕要像老树根那样稳,笔尖要像春蚕吐丝那样轻。"
记得第一次握宣纸时,我总把墨汁蹭得到处都是。外婆不恼,只是用沾着墨迹的帕子轻轻拭去我袖口的污渍,转身在砚台边添了添松烟墨。她的银簪在晨光中一闪,别在我发间像朵凝固的银花。"写字如做人,横要像山梁般挺直,竖要像松柏般有骨。"她说话时,老槐树的影子正巧落在她花白的鬓角,让我想起宣纸上未干的竖钩。
中秋前夜,外婆教我包象征团圆的"元宝饺"。面团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,外婆布满裂口的手捏着饺子皮,像在折千纸鹤般轻盈。我学着她的样子将馅料填进皮中,却总把饺子捏成歪歪扭扭的船形。"手要像捧着月光那样轻柔。"她把我的"小船"翻过来,用沾着面粉的拇指轻轻按平:"你看,折角要像蝴蝶翅膀那样对称。"
深夜的厨房里,蒸汽在玻璃窗上凝成水雾。外婆教我写"家"字,说每个笔画都要有归处:"这个'宀'像老屋的屋檐,'豕'是屋檐下的小猪。"她握着我的手在红纸上写,银簪的冷意透过纸背传来。忽然,我写歪了最后一捺,外婆却笑着把错字圈成笑脸:"错字也是家,因为装着我们的笨拙。"
深秋的某个清晨,外婆在灶台前晕倒。我抱着她冰凉的手,发现她藏在围裙口袋里的银簪断了。后来在老槐树下,我找到那截断簪埋在树根旁,旁边放着张新写的宣纸,歪歪扭扭写着"传承"二字。如今每当我提笔,总能看见银簪的冷光在纸上流转,听见外婆说:"字是心尖上的露珠,要轻轻捧着才不会碎。"
樟木箱里的蓝布包又多了几件旧物:褪色的毛笔、磨平的砚台、半块发硬的桂花糕。我轻轻抚过那些凹凸的痕迹,忽然明白时光从未走远,它只是化作宣纸上的墨痕,饺子皮上的褶皱,还有银簪上凝固的月光。那些教我写字、包饺子的日子,早已在血脉里长成了不会褪色的横竖撇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