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槐花又开了，细碎的白瓣子落在青石板上，像是奶奶生前总爱撒在饭桌上的桂花糖。我轻轻擦拭着供桌上的青瓷碗，碗底还留着半勺没喝完的枇杷膏，这是奶奶上周咳得厉害时，特意让我多熬的。药罐子里的褐色药汁在夕阳里泛着光，恍惚间又看见她戴着老花镜，就着台灯微光仔细核对方子，银发垂在泛黄的宣纸边角。

厨房里的老藤椅吱呀作响，那是奶奶年轻时给父亲做的嫁妆。椅背上还挂着褪色的蓝布围裙，系带处磨出了毛边。每当我看见这把椅子，总会想起她清晨五点就起身熬粥的背影。那时我总嫌她动作太慢，她却总说："粥要文火煨够时辰，才养人。"后来我才明白，那些晨光里升腾的热气，是她用三十年光阴为我煨出的底气。

去年深秋的暴雨夜，奶奶突然咳出带血丝的痰。我背着她往医院跑时，她突然抓紧我的胳膊，指甲几乎掐进肉里："囡囡，奶奶的樟木箱在老屋阁楼..."话没说完就昏厥过去。急诊室的红灯下，我翻出她藏在箱底的牛皮纸袋，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病历本，从三十年前起，每本都贴着不同颜色的便签——红色是高血压，绿色是糖尿病，粉色记录着曾孙女满月时的体重。最底下压着张字条："等囡囡考上大学，把这些药方都烧了。"

弥留之际的奶奶躺在病床上，枯瘦的手掌始终攥着那枚铜钥匙。她总说那是老宅门环的钥匙，却从没让我进过那座荒废多年的宅院。直到最后三天，她突然清醒，执意要听我背《出师表》。我念到"受命以来，夙夜忧叹"时，她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水光，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划出"报"字的最后一捺，像是在给未完成的诗句收尾。

出殡那日，老宅的雕花木门终于被推开。斑驳的墙面上，褪色的春联还挂在原处："岁月静好，念卿如初"。阁楼木箱里，整整齐齐码着奶奶手写的菜谱，从"翡翠白玉汤"到"陈皮红豆沙"，每道菜都附有养生小贴士。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，是我小学时写的"奶奶的围裙"，稚嫩的笔迹旁，她用红笔添了句："囡囡的围裙，要更结实些。"

整理遗物时，我在她枕头下发现本未写完的日记。最后一页写着："2023年5月12日，囡囡高考倒计时三十天。今天她终于肯让我进老宅，我摸着门环铜锈，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，也是这样踮着脚往门缝里塞棒棒糖。"纸页边缘有块茶渍，晕染成朵小小的茶花。

今夜又梦见老宅的月亮门，雕花铁艺上爬满忍冬藤。奶奶穿着那件靛蓝布衫，鬓角别着我高考那天送她的银蝴蝶发卡。她笑着往我手里塞了个油纸包，展开是晒干的桂花，和当年她给我包的喜糖一个样。风穿过门廊的瞬间，我听见她说："囡囡，这次换你等我回家。"

供桌上的药罐子又空了半罐，我舀起一勺对着月光看了又看。那些沉淀在药汁里的晨昏，那些藏在方子里的牵挂，原来早就在时光里酿成了最温润的酒。窗外的槐花依旧纷纷扬扬，这次落进青石板的，是奶奶未说完的半句诗："且将新火试新茶...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