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雨丝斜斜地织在青砖墙上，檐角铁马叮当乱响。巷口那株老槐树的枯枝戳破灰蒙蒙的天，像极了王家的二公子伏在案头时绷紧的脊梁。他握着毛笔的手指节发白，砚台里的松烟墨洇出团团乌云，恰似他眉间那道被母亲用荆条抽出的血痕。

学堂的青砖地总泛着潮气，墙缝里钻出的野草在穿堂风里瑟瑟发抖。先生讲着八股文里的"天地君亲师"，后座的阿福却偷偷把《天演论》折成纸船，顺墙根漂向城隍庙的香火。王二公子把纸船攥在掌心，纸浆粘着指尖的血丝，恍惚间竟与三年前被退婚时父亲抽在他背上的烟杆纹路重叠。

"你爹在码头扛了三十年包，连顿热饭都吃不上！"母亲攥着当票的手在油灯下发抖，当铺的铜锁在窗棂外闪着冷光。王二公子望着案头那方蒙尘的端砚——那是祖上传下的陪嫁，如今却蒙着层灰，像极了他被礼教压弯的脊梁。巷尾传来卖花阿婆的吴侬软语："买朵白菊吧，祭奠祭奠你那没出世的弟弟......"

学堂的晨钟惊飞檐下的麻雀，先生捧着《论语》踱过门槛，袍角扫过地上的泥泞。王二公子盯着先生腰间晃动的玉佩，那莹润的光泽让他想起县衙门前新漆的照壁。他翻开《春秋左传》，"三桓专鲁"的墨字在晨光中泛青，忽觉笔尖刺破宣纸，血珠混着墨汁蜿蜒成蜿蜒的蚯蚓。

端午的龙舟鼓点震落槐树最后一片枯叶，王二公子蜷在祠堂的阴影里，看族老们将他的"乡试名录"刻在祠堂梁柱。朱漆剥落处露出百年前的字迹，依稀可辨"孝悌传家"四个褪色的篆字。供桌上的龙凤烛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长到与墙角那具褪色的木偶重叠——那是他七岁那年，为求功名许愿时摔碎的泥人。

秋闱放榜那日，王二公子在码头扛了半日麻包，汗湿的蓝布衫紧贴着胸膛。当铺的朝奉捏着他当掉的那方端砚，嗤笑说："这物件抵不过三吊铜钱。"他望着江面浮桥如一道白线，忽觉喉咙发紧，喉间仿佛塞着当年那枚被退婚时吐出的玉佩碎片。

腊月里雪落无声，王二公子蜷在破庙的稻草堆里，怀里揣着半块发霉的米糕。供桌上残烛将"积善之家"的匾额投下巨大的影子，恰似当年族老们将他绑在祭坛时的模样。他摸到袖中那本《新青年》，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已褪成金黄，边缘蜷曲如他干裂的嘴唇。

暮鼓声起时，庙外传来卖花阿婆的咳嗽。王二公子望着檐角冰棱滴落的水珠，忽然想起先生曾说"君子不器"。他轻轻吹开书页上的尘灰，发现"不器"二字竟被水渍晕染成团，宛如他三年前在当票上晕开的血迹。